《赤壁》
吴宇森的全球化攻略
对《赤壁》(上集)的评价见仁见智,但期待的定位乃关键因素。拍得好不好,主要看吴宇森想拍一部怎样的影片。首映前的宣传给我一种预感,彷佛中国版《魔戒》即将问世;一看,原来是一部中国版的《特洛伊》。若抱持欣赏《特洛伊》的心态,就不会痛心疾首,即便失误也绝非不可原谅了。
《赤壁》能拍成《魔戒》吗?可能性是存在的,吴宇森也是合适人选。诚然,《魔戒》属纯魔幻,更接近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中的《西游记》。《赤壁》的故事基于史实,但普通百姓对于三国的了解多半来源于《三国演义》,以及由此演化来的戏曲、评书等大众接受度极高的形式。跟史料不同的是,罗贯中把三国人物做了戏剧化处理,不仅赋予人物明晰的道德标签,而且神化至半人半神的境界。
吴宇森声称要恢复历史的原貌,比如将本应属于周瑜的功劳从诸葛亮那儿“夺”回来。然而,历史真实并非吴导的首要任务,也不必是影人的责任。只要历史学家不被罗贯中混淆视听,民间演义仅起到符合大众心理的重新解读作用,不必视为洪水猛兽。奥斯卡*佳影片《莫扎特》细致地刻画了音乐天才莫扎特和宫廷乐师萨列瑞的关系,酷似《三国演义》中诸葛亮和周瑜,萨列瑞的感叹完全是既生瑜何生亮。后来,我从史书上得知,这基本属于编剧的虚构。仔细想想,这个故事完全站在当代人的角度,若退回当年,萨列瑞没有理由妒忌莫扎特,他是功成名就的御用音乐家,相当于今天频频亮相央视的“艺术家”,他怎么会看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、只是偶尔得到恩宠在午夜后的春晚节目露脸的网络歌手呢?再打一个不恰当比方,余秋雨会妒忌韩寒吗?但,三百年后,野史作家光凭韩寒嘲笑余秋雨的博客记录,就可以编出关于他俩的《莫扎特》变奏,说不定还会加插一段争夺徐静蕾的三角恋哩。不妨设想,余秋雨通过青歌赛的直播道出他对徐的暗恋,但韩能赛车,*终徐选择了韩……天哪,我现在便把故事编出来,准备竞争2308年的奥斯卡*佳编剧。
言归正传。吴宇森口口声声说他不想重复前人的叙述,客观结果也许比《三国演义》更贴近历史,但主观上是为了采用更写实的风格。正因为《演义》、偏夸张,放弃写实也就更适合脚踏实地的历史叙事。这跟沃尔夫冈•彼得森的《特洛伊》异曲同工。《特洛伊》的原始素材是希腊神话,完全可以拍成魔幻,但影片处理成古代战争片,肯定比神话更接近史实。
为什么这么做?真正的意图是迎合西方观众的心理。你想,他们如果连希腊神话里的英雄都难以想象成超人,怎么能接受张飞一声怒吼吓到一大片敌军。那简直会成搞笑。你会反问:你怎么知道吴导是为了迎合外国观众?因为,让诸葛张飞关羽赵云一干在中国观众心目中从神变为人,要比让外国观众把他们设想成神稍微容易一些。
写实的代价
放弃《演义》的写意,实际上也放弃了吴宇森的特长。吴宇森的暴力美学,广而言之中国武侠电影的风格,是以写意为主的,那些靠威亚加慢镜头拍出来的动作,空灵飘逸,体现的是一种精神,而非真实能力,否则奥运跳高像乒乓球那样被中国队垄断了。吴宇森虽然惯以拍现代戏,但香港的警匪片黑道片其实就是现代版的武侠,“子弹芭蕾舞”是对这种风格的概括。
好莱坞请他过去,希望他发扬光大这种特长,但结果并非我们想象那么顺利。《变脸》和《碟中碟2》有浓厚的吴氏印记,也很卖座,但有人认为三位男主角的号召力不可小觑。从他接受西方媒体采访时的口吻,他拍的**部西片《**标靶》对他伤害不轻,那个愚蠢的尚格云顿屡屡否决吴氏招术,观众似乎也不同情导演,看到超脱的细节就跟我们看《无极》似的。
你可以拿出一大堆证据,来反驳西方观众排斥夸张写意的结论。除了叫好叫座的《魔戒》,那些动漫改编的影片没有一部能经得起科学推敲,更别说青少年热衷的网络游戏了。这要追朔到东西方电影传统。我们的武侠片从主题到精神均贴近美国的西部片,主角往往是独立精神的化身,但主题的包容性非常强,可以传递各种内涵,既可以维护传统,也可以颠覆传统。但武侠片中的动作场面却完全不同于西部片的枪战,而更像好莱坞六七十年代的歌舞片。这不是我瞎猜,吴宇森等多位港片大导演均表示有美**舞片情结。当然,吴氏风格的显性影子来自佩金帕的《日落黄沙》。总体上说,美国西部片的打斗场面因为缺少风格的升华,可看性不强,正如五六十年代港台黄梅调电影(即中国的歌舞片)远不如美国的经典歌舞片,太实,无法复制传统戏曲的虚拟性——不信你比较一下《一个美国人在巴黎》的*后一场。可以说,这是文化嫁接的歪打正着,歌舞片没学像学好,反倒把武打武侠片提升到一个傲视世界的地位。
我惋惜《赤壁》没有保留吴氏风格,或者说保留很少,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《卧虎藏龙》。这部影片的伟大之处不是夺了多少个奥斯卡及提名,而是它承担了**座跨越太平洋电影文化的桥梁作用,它让西方人接受了东方美学,也许他们说不出所以然,但无论教育程度,他们都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潜在美,这种美就是写意。写意是一种风格化,但它只是风格化的一种,而且是老外不熟悉的一种。呈现于动作戏的处理,它的打斗从实到虚层层递进,有层次感,为观众的心理过渡做了必要的铺垫。比如,**场章子怡和杨紫琼的追逐,两人的脚步只是稍稍离地,彷佛是中文里“三步并作两步”。假设把这场戏的顺序跟竹林大战换一下,观众的接受和期待就完全打乱了,很可能就引发《**标靶》似的笑场。
《卧虎藏龙》之后,西方影人对于中国武侠有了基本的了解,但他们的借用常见于卡通片或喜剧桥段。 《功夫熊猫》有中国元素,有向中国武侠致敬的诚意,但风格不是中国的。风格,有时比内容更能反映文化精神,而风格的关键在于拿捏。
忘了三国,《赤壁》便不难看
*能佐证我观点的,大概是赵云长柏坡单骑救刘禅的戏。《赤壁》中的胡军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英雄,可信,但缺一点神采;《见龙卸甲》中的刘德华打得很有层次,从地上到马上,夸张,但令人大呼过瘾。《赤壁》中的关羽仍有一丝《演义》的痕迹,跟张飞不搭调,但符合我心目中的关羽。
我很反感高大全式的人物,但三国人物早已上了神坛,为世代百姓所认可,而且是个性鲜明的高大全,一旦请下神坛,观众肯定会不适。幽默乃降神为人的捷径,《赤壁》中的笑料跟《无极》有本质的区别,《无极》的主创没有幽默感,太正襟危坐而令人喷饭;《赤壁》是故意不让人物坐正,目的就是逗你笑。我们不能想象古人能像我们这样讲笑话,正如我们不能想象前辈也曾性欲旺盛。当然,真实性的考证毫无意义,周瑜真的问过诸葛亮为什么老拿着扇子?那个问题是吴宇森替西方观众提的,因为我们早就接受了诸葛亮摇着羽扇(似乎也是罗贯中从周瑜那儿“偷”来给他的),而老外不明白,于是老吴先下手为强把答案端出,堵住无知者的嘴。
评价《赤壁》,只能用它自己的标准。糟就糟在,影片宣传时给你中国版《魔戒》的假象,说穿了,中国大片屡试不爽,但观众还是会上当,因为大家太真切地期望出一部顶天立地的国产大片。一旦我明白了它的目标是中国版《特洛伊》,我就把思想内涵、历史积淀、民族精神什么的从标准中剔除了,只问,作为一部骨子里很现代的商业片,它是否成功?
我承认,影片颇具可看性,至少它没有《无极》的好高骛远及虚伪,没有《十面埋伏》的一波三折或称刻意。它对宏大叙事进行了大幅度枝蔓裁剪,对历史的厚重进行削磨打平,它甚至引进了很现代的意识。除了幽默,诸葛亮和周瑜的关系很有嚼头,既延续了吴氏兄弟情谊的脉络,同时模拟《特洛伊》中两位男角的暧昧打斗,把弗洛伊德原理悄悄塞进周瑜诸葛亮的眉来眼去和谈情说战。如果《黄金甲》的暗喻是为了鼓起政治内核,那么,吴宇森应该是为了增加谈资,故意挑逗好事的言论**。
断背很时尚,幽默很酷,但《赤壁》上集的文戏存在着针毡般的节奏缺陷,对周瑜诸葛亮的渲染几乎到了忘情的程度。修笛子、找水牛、接生小马,无需铺陈,点到就行,现在起码有半小时是多余的。如此精雕细刻,桥段却很俗套,还不如刘备的DIY制鞋术和关羽的希望小学呢。估计到上下集合一的海外版中,这些精华全得割舍。我很想知道烛光衬托下周和诸葛弹琴是否会保留全过程,老外又会作何感想。
你尽可以骂我好事者多心,其实,《赤壁》把原来三国的三角关系演变出多个更紧密更个人的小三角:曹操要和周瑜争夺小乔;诸葛亮在某种程度是要和小乔争夺周瑜(周瑜一旦迎战曹操,他的居家时间势必大大减少);孙权和刘备的第三角是孙尚香。千言万语,*终的落脚点在林志玲,一个毫无光彩的花瓶,跟《特洛伊》中那个史上**美女海伦如出一辙。那海伦,不管请谁演,都会令人失望。谁也无法取代读者心目中的海伦, 《赤壁》也不可能颠覆明代以来的三国故事,但尝试一下也无妨。
《画皮》
一张婚姻道德的皮
新版《画皮》把自己定位为“东方魔幻史诗”。“东方”表面上是为了有别于“西方”,实则暗示着“西方水准”,让你往《魔戒》《加勒比海盗》方向靠;“史诗”或“巨献”强调影片的格局,“大片”的同义词;“魔幻”则是用来取代原本的类型,“恐怖”或“惊悚”也。从审查角度,后者属于敏感区域,而且离“大片”较远(恐怖片多半是小制作)。此一改动属行销招术,反正谁不知道《聊斋》为何物,无需再点破那廉价的卖点。
在我看来,《画皮》是一部古装爱情片,更进一步,是一部借古喻今的道德教训影片。这是它跟以前所有版本以及原著的根本不同,也是它的生命力所在。*接近陈嘉上的《画皮》的,就我目所能及,不是蒲松龄的故事,而是1987年的美国故事片《致命诱惑》,一个貌似简单的出轨故事,蕴含着严肃的道德反思和生动的反面教材。
《致命诱惑》的人物结构是一个单纯的三角形,《画皮》相比之下复杂得多,六个角色全部有感情纠葛,说是六角恋一点也不夸张。戚玉武饰演的小易和孙俪饰演的夏冰爱恋着更主要的人物,同时也是他们的搭档,免得周迅的小唯和甄子丹的庞勇借助画外音表达心声。甄子丹的海报头像*大,但从剧情结构看来,他也属配角。真正的主角是周迅、陈坤和赵薇,即小唯、王生、佩容的三角恋,跟《致命诱惑》毫无二致。
已婚男人的选择
王生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男人,可媲美西方文艺理论中的“Everyman”,无论他的身份是书生、将军、官员,用当今的术语,他属于“成功人士”或“中产**”,家庭事业双丰收。我能想象,佩容大概是他的初恋。中国男性对于初恋非常认真,人人都有罗米欧情结——sorry,应该是梁山伯的潜质,因为罗米欧在爱上朱丽叶之前,刚跟一位大姐型女子发生过一段死去活来的恋情。美国男人通常在结婚前(尤其是大学时期)疯狂恋爱,尝遍性爱百味,结婚后,则相对安于家庭生活,不会轻易受到诱惑,曾经沧海难为水嘛。中国男人刚好相反,年轻时的恋爱即便不是从一而终,也每每暗藏着白头偕老的誓言,待人到中年,忽然发现,世界上还有如此美妙的花花草草。我认识好几对上山下乡的患难夫妻,爱情基石牢固得钻井钻头也砸不烂,一旦生儿育女,事业有成,便互道拜拜了。我的中西方对比乃一概而论,未必适用于所有人,但这类观察,很多人能佐证。
王生是不是陈坤扮演,帅不帅,中年偏下还是偏上,都不重要。关键是,他面临着小三的诱惑,这种诱惑显示出中国中年男人的共同窘迫,大致相当于胡续冬所谓的“到了成都后悔有妻”。
再来看他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。妻子佩容端庄贤淑,情人小唯艳丽妖娆。按照编戏的路数,你若想讴歌王生和小唯的爱情,*简洁的方法就是把佩容塑造成一个刁钻蛮横的黄脸婆,再加上一点“爱情像自由的小鸟,必须任其翱翔,否则不符合人性”的原理,五四后很流行的;如果你把同情的秤砣偏向佩容一边,那么,*好的办法是丑化小唯,把她塑造成专门破坏他人家庭幸福的妖精,再加上一番传统道德的说教,引用一点《论语》什么的,高尚的感觉便浮出水面,八级台风都刮不走。在过去一百年里,传统道德从尖峰到谷底,现在又回到尖峰,所以,上述观点取任何一方都可以做到公婆各有理。有趣的是,《画皮》选择了较少脸谱化的第三条路,即肯定了原配,但也没有无情鞭挞第三者。
当然,不是一点都没贬低,毕竟小唯是一个挖人心当食物的妖精,而且,她一心要取代佩容。但,有几个细节值得注意:一,她真爱王生,并非图人家的钱财地位;二,她曾经考虑过跟佩容有夫同享,而非你死我活;三,她*终选择了放弃,并且为之付出了代价。假设我们完全丢掉《聊斋》,把小唯设想成一个仙女——研究中国精怪文化的专家别生气,我知道仙跟妖有所不同,但容我混淆一回。小唯不吃人,她也不吸凡人的阳气,她只是犯了花痴病,愿意为一个花样美男重归凡尘。(为什么一定要贫困男的?也太矫情了吧?)这样一来,事情就更复杂了,因为简易明了的道德判断就会失灵。
现实中,小三的形象往往是由男方的社会地位所决定的。如果那男的是一个文人、艺术家、政治家,那么,评论界的形容词多半是“风流倜傥”等等;如果那男的经济社会地位偏低,人又长得猥琐,他的行为也随之变得下流不堪。可以说,在公众眼里,小三是否动真感情无关紧要,男的地位越高,社会对他、们也越宽容,甚至连纯粹的沾花惹草都可以演变成动人的爱情故事。小三到底是妖精还是仙女,完全因视角而异,在天下所有的佩容们眼里,她当然是妖精;而王生则可以把她当作七仙女,在卡拉OK里跟她合唱《夫妻双双把家还》。本片中类似桥段被演绎成梦境,王生一次次抵挡诱惑,又一次次败下阵来。他肉体没出轨,但感情出轨了。按照中国规矩,估计他*多只能拿黄牌,而换一个角度,他更应吃红牌。我们把情形颠倒过来,假设他肉体出轨感情没出轨。那就成了一夜情,只要没染上病菌什么的,家庭和谐相安无事,虚假繁荣照常维持。诚然,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感情和肉体截然分开,但至少理论上两者未必紧紧缠绕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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