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*章 神农、炎帝关系的文献考察
在古籍中,凡与于三皇之列与伏牺并称,或言“王天下”者,皆称“神农”而不称“炎帝”;而列于五方帝之中者,则称“炎帝”而不称“神农”。神农与炎帝分属于两个时代。神农氏当是在上古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期中,在众多以游牧、渔猎为主要经济生产方式的原始族群之外,凸显出来的一个以农业生产为主要经济生产方式的群体,代表着农业生产发生与发展的时代。而炎帝则是一个带有宗教性、政治性的称号,代表着原始宗教形成与神权意识开始膨胀的时代。其后炎帝族与神农氏的融合,使二者合为一体,出现了“炎帝神农氏”之称,并将二者的传说混在一起,难以别择。其可知者,“炎帝”之称晚于“神农”,史称“炎帝”者乃神农之后。
在神农氏研究问题上,我们遇到的**个难题是关于炎帝与神农关系的问题。在古今史学界占主流位置的是“炎帝即神农说”。如《吕氏春秋》高诱注、《孟子》赵岐注、《左传》杜预注,以及皇甫谧《帝王世纪》、苏辙《古史》、司马光《稽古录》、罗泌《路史》、袁了凡《纲鉴》、马辅《绎史》、徐文靖《竹书统笺》、夏曾佑《中国古代史》、郭沫若《中国史稿》,还有一些���俗历史读物等,皆以炎帝、神农氏为一人。但这一说法,从古到今皆受到过严峻挑战,特别是近来,遭到了越来越多的学者的怀疑。因而我们首先需要对此一问题进行清理。
一、“炎帝非神农氏说”的提出及其合理性
《左传•昭公十七年》孔颖达正义有如下一段话:
《帝系》、《世本》皆为炎帝即神农氏,炎帝身号,神农代号也。谯周考古史,以为炎帝与神农各为一人。
在《礼记•曲礼》正义中又说:
谯周以为,伏牺以次有三姓,始至女娲;女娲之后,五十姓至神农;神农至炎帝,一百三十三姓,是不当身相接。谯周以神农、炎帝为别人。
这可能是古书中关于炎帝神农问题争论的*早信息。《帝系》疑指《大戴记•帝系篇》,但今本《大戴记》无此文,故张澍粹辑《世本》将此认做是《世本》的《帝系》篇。《世本》,刘向以为是古史官明于古事者之所记,刘知几以为是“楚汉之际,有好事者”所为,司马迁作《史记》时,这曾是一部重要的参考书。这就是说,早在司马迁以前,就有了神农炎帝为一人的观点。谯周是三国时人,他认为“炎帝与神农各为一人”,肯定有他的依据。除我们现在见到的《史记•封禅书》中引管夷吾所谓“神农封泰山,禅云云,炎帝封泰山,禅云云”之外,一定还有更多的古史资料可供参考,故而他在对古史进行了一番考证研究之后,有了不同于《世本》的结论。
*善于对上古史做系统整理工作,并取得**成就的是大史学家司马迁,可是他在《五帝本纪》中,对神农、炎帝却作了混乱不堪的简述:
轩辕之时,神农氏世衰,诸侯相侵伐,暴虐百姓,而神农氏弗能征。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,以征不享,诸侯成来宾从。而蚩尤*为暴,莫能伐。炎帝欲侵陵诸侯,诸侯成归轩辕。轩辕乃修德振兵,治五气,艺五种,抚万民,度四方,教熊罴貔貅躯虎,、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,三战,然后得其志。蚩尤作乱,不用帝命,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,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,遂禽杀蚩尤,而诸侯成尊轩辕为天子,代神农氏,是为黄帝。
在一段话中,一会儿炎帝,一会儿神农,一会蚩尤,这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,实难理清。清儒崔述《补上古考信录》曾对上古关于炎黄记述的混乱状态作了如下的辨析:
《汉书’律历志》以炎帝为神农氏,太嗥为包羲氏,后之学者编纂古史皆遵之无异词。以余考之不然。《易传》日:“庖羲氏没,神农氏作;神农氏没,黄帝尧舜氏作。”是庖羲、神农在黄帝之前也。《春秋传》日:“黄帝氏以云纪,故为云师而云名;炎帝氏以火纪,故为火师而火名;共工氏以水纪,故为水师而水名;太皞氏以龙纪,故为龙师而龙名。”是炎帝、太雎在黄帝之后也。庖羲、神农在黄帝之前,炎帝、太嗥在黄帝之后,然则庖羲氏之非太皞,神农氏之非炎帝也明矣。《史记•五帝本纪》日……夫神农氏既不能“征诸侯”矣,又安能“侵陵诸侯”?既云“世衰”矣,又何待“三战然后得志”乎!且前文言衰弱,凡两称神农,皆不言炎帝,后文言征战,凡两言炎帝,皆不言神农,然则与黄帝战者自炎帝,与神农氏无涉也。其后文又云“诸侯成尊轩辕为天子,代神农氏”,又不言炎帝,然则帝与黄帝之前者自神农氏,与炎帝无涉也。《封禅书》云:“古者封泰山,禅梁父者七十二家,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:神农封泰山,禅云云;炎帝封泰山,禅云云。”夫十有二家既有神农,复有炎帝,其为二人明甚,乌得以炎帝为神农氏也哉!
崔述得出与谯周一样的结论,认定炎帝与神农为二人,就其所依据的材料而言,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。其实从司马迁的记述中也可以看出,他自己对此一问题已经不甚了了,一方面看到了炎帝为神农氏的明确记载,一方面又接触到了分炎帝、神农为两人的历史旧账,故只好依据不同的材料来源,保持原来的记述,原署做“神农”者仍作神农,署做“炎帝”者仍作炎帝。这应该说是一种*慎重的做法了,也是司马迁对待历史记载的一种惯用手段。但从他的思想倾向上看,是比较同意炎帝即神农氏的,故将二者组织在了一段记载中。
我们认为,“炎帝即神农氏说”与“炎帝非神农氏说”,这两种传说,必皆渊源有自,绝非后人臆说。“炎帝非神农氏说”有相当的合理性。其主要根据有三:
**,在现存先秦典籍中,神农、炎帝皆分别出现,如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、《山海经》等书中,有炎帝没有神农,《周易大传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韩非子》、《商君书》、《战国策》等,有神农而无炎帝。无一处明言“炎帝即神农氏”者。
第二,有的书中,虽二人皆出现,但却分别出现在不同的语境中。如《吕氏春秋》,“炎帝”出现三次,分别见于《孟夏纪》、《仲夏纪》、《季夏纪》,都是日:“其帝炎帝,其神祝融。”“神农”一名则出现十三次,分别见于《情欲》、《尊师》、《季夏纪》、《诚廉》、《必己》、《知度》、《慎势》、《执一》、《离俗》、《上德》、《用民》、《爱类》等。其中有五次与“黄帝”并提,三次言农业之事,三次言其有天下,一次与“五帝”并提,一次与尧舜并提。在这里,“炎帝”是作为神祗出现的,神农是作为古之圣王出现的,其间也显然是有别的。
第三,《史记•封禅书》篇记管仲言:“神农封泰山,禅云云;炎帝封泰山,禅云云。”《史记》所抄为《管子•封禅篇》文,此文今佚。郭沫若《管子集校》(三)引洪颐煊云:“《封禅篇》唐初尚未亡。《史记-封禅书索隐》云‘今《管子•封禅篇》是也’。《尚书序正义》、《礼记•王制正义》、《文选•羽猎赋注》引此篇‘古者封泰山,禅梁父’以下皆作《管子》,是孔冲远、司马贞、李善辈犹见之。”也就是说,这一段话当是先秦旧文。在一段话中分言神农与炎帝,其为二人甚明。《吕氏春秋•季夏纪》前言:“季夏之月……其帝炎帝”,后言“无发令而干时,以妨神农之事。水潦盛昌,命神农将巡功,举大事,则有天殃”。二者的区分也甚明显。
由此而言,今之许多学者坚持炎帝、神农非一人,是有相当的合理性的。但问题是,为什么在后来的记述中,会把炎帝、神农合二为一呢?难道这仅仅是史学家乱点鸳鸯谱?问题并不如此简单。《世本》称“炎帝神农氏”,绝非没有根据。我们只要把文献中关于神农炎帝的记载做一全面分析,其间分与合的来龙去脉也就自可明白了。
二、文献中关于神农的记载及其反映出的社会形态
先秦及汉代人记述历史,往往有一种习惯,在迻译所据原始资料时,原初所署为炎帝者,即书做炎帝;原初署神农者,即书做神农,一般不改动其名称。这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一定的方便。因此尽管一部分学者认为神农、炎帝二者无别,也确实有一部分材料,时冠以神农,时冠以炎帝,但大多记载还是有区别的。综合先秦与汉文献,关于神农的记载,其主要有以下几点:
1.神农氏的地位
就神农的地位而言,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说,他是与伏牺、燧人氏等并称,而被列于三皇之行列的远古圣人,如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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