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生涯一蠹鱼》
什么形容词都不需要的人
傅月庵
几天前,几位朋友在网络闲聊,谈到如果有天漂流荒岛,想带的是什么书?有人说佛经,有人要武侠小说、百科全书。几年前,我也想过这问题,当时答案跟今天好象没什么两样。我都期望能把吴鲁芹先生的所有作品带走。因为他的乐天知命,幽默真挚会让我在绝境里激发奋斗求生或坦然接受死亡的勇气。
到了今天,知道吴鲁芹先生的人大概不多了,除了每年「联合文学奖」照例要附带颁发「吴鲁芹散文奖」之外。原因很多,传统散文的式微自是其大者。而吴先生惜墨如金,一生作品仅仅9部而已。莫说多半都已**,幸存的几种,在当今下架容易上架难的势利连锁书店里,找遍了恐怕也难得一见。然而,处身世纪末东风吹,战鼓擂,谁也不怕谁,硬把「肉麻」当「有趣」,「尖酸刻薄」看成「机智幽默」的所谓民主盛世里,吴先生潇洒坦荡,知情识趣的文章确实值得大家好好读一读!
吴先生学历未见显赫,虽然常有人以「博士」头衔相加,但他实实在在就只是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而已。他的一生灾少乐多,时有师友贵人提携。中英文底子都很深厚。写得一手右军体的好字,也能做对仗工整的旧体诗;可以「眉批美国黑人文学」,也能「我谈、我访我喜欢的当代英美作家」。
他自承一生懒散,遵奉「少说话,少做事」原则,事事朝「抵抗力小的方向」前进。50年代就以会写文章享得大名,却说什么也不愿揽事多写。1979年之前仅有《美国去来》(中兴文学)、《鸡尾酒会及其它》、《师友‧文章》(均传记文学)、《瞎三话四集》(九歌)四本文集出版。退休以后,在各方盛情邀约之下,重出江湖,写作自娱,短短四年之中又写出了《余年集》、《暮云集》、《文人相重》(均洪范)、《英美十六家》(时报)、《台北一月和》(联经)5本总共几十万字的文章出来。
吴先生的文章路数,按照夏志清先生的说法,上承晚明小品直抒「性灵」的余绪,旁借英国散文的「幽默」传统。偏锋拥助正统,多师转益成我师。因此,此处的「性灵」便多的是寻常百姓的「人性」,而不是高来高去的「空灵」了。吴先生推崇过美国散文大家E.B.怀特的散文特色,隐约竟像夫子自道︰
他写的就是日常不能再不重要的事了--非常琐碎的事情;但是你读了会觉得,除了政客瞎说八道、造原子弹、闯祸之外,人生还有很小的事情--听见两只鸟儿在那里唱歌的声音,伐木人的一点回音……可以引起你一点感触。
这样的感触发而为文,在吴先生的彩笔调拨之下,处处机智隽永,妙语如珠︰「我已经过了六十了,不能再这样规矩下去了。」、「得意的人每逢大寿就做寿,不得意的人就做诗」、「我不敢说,懒散是快乐之本。但懒散不给人快乐的例子,是不易找的」……。因为有这样的真性情,吴先生乐于自嘲胜于嘲人,笔下的自己便成了一个不俗的「俗人」了︰
但我之爱书,是若即若离,还不到成癖、如痴的程度。因此对西方书痴「面包可少而书不可少」的崇高境界,以及《北史‧李谧传》上「丈夫拥书万卷,何假南面百城」,那份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慨,甚少起感情上的共鸣。说老实话,我手边的钱,若仅够糊口,一定先买大饼,次及典籍。我生来大约就缺少诗人的气质,起早通常是为了赶路,不是为了看花。虽然也喜欢坐在院子里看月亮,到该睡的时候,还是蒙头大睡,并不舍不得室外的清光;总而言之,是个俗人。
有人称赞吴先生有「轻裘缓带」的魏晋风度,手持烟斗微笑不语时*见典型。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只会说说身边琐事,写写「小」文章。在内心深处,他自有主张。发为议论,也不是事事肯和平妥协的。如他一辈子始终在意,就是「文人德行」这事,*后甚至写出了一本《文人相重》。
他写〈论读书人与怀才不遇〉时,从「*难伺候」开始论「读书人的绝症」,通篇充满鄙夷热衷干谒,穷追名利文人之情。对于那些以「屈原」自况的所谓「不遇」文人,他语带讽刺的说,屈原「『入则与国王图议国事,以出号令,出则接待宾客,应对诸侯』,这点活儿,并不是读了几本破书的人,人人做得了的。」而后一片平心静气渐说渐转怒气引出了火气,他干脆明言直说,那些「没有证明具备『力逮古人』的诗才,也没有证明具备治理国事如今天所说的经理之才」却自认不遇者︰
这种人若真的阴讹阳错,碰上知遇逾格提拔,小民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。相形之下,我宁愿端详他们「不遇」之色,恭听他们「不遇」的牢骚。更好的希望,就是某**,他们或他,也发了诗兴,仿效屈原的「行吟泽畔」,淡水河、波多马各河都没有盖上盖子。
这么「帅」的文章,难道也是几本破书,人人写得了的活儿?!
1983年7月底,寓居美国的吴先生应邀赴邻人宴会时,穿戴毕挺,打上生平*爱的领结,跨下家门口石阶时,心脏病突发溘然而逝,一点痛苦也没有。他一生与妻相知与友相敬,平凡自重,潇洒从容,一如他生前戏撰的墓碑文︰「此处躺着的某某,对他什么形容词都不需要」(Here lies, for whom no adjective is necessary.)--这是一个有福气的作家愉快的结局,却是没福气的读者寂寞的开端。一自广陵散绝,清音难再入耳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