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要以唤醒对伊塔诺·卡尔维诺的记忆来开始我的演说,八年前他也曾被邀请来这里进行六场演讲,但他生命仅剩的时间只够写完其中五篇讲稿。然而我现在唤起他的名字,却并不只为表达对一个已故老友的情谊,还因为他是那部《寒冬夜行人》的作者,因为他在这部小说中对读者的强调,更因为我的讲座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围绕这一点展开的。
卡尔维诺的这部小说在意大利发表的同年,我自己的一本书也出版了。其实这本原题为《童话中的读者》(Lector in Fabula)的书的题目只有一半与其英文版译名《读者的角色》(Roles of the Reader)相契合。因为如果直译成英文,这个题目将难以达意。这是由于,在意大利语当中,有一个叫童话中的大灰狼(lupus in fabula)的俗语,相当于英文中的speak of the devil,意思是人们正在谈论的人忽然不期而至。不过,这意大利俗语说的是出现在所有童话中的大灰狼,而我指的却是读者。事实上童话里出现的不只是大灰狼,有时候你甚至会发现食人妖之类。但对一个故事而言,读者是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这不仅是指讲故事的过程,更是指故事本身。
今天的读者拿我的《读者的角色》和卡尔维诺的《寒冬夜行人》相比,可能会觉得我的书是对他的小说的一种回应。但事实上,这两本书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完成的,我们对彼此的工作互不知情,虽然我们长久以来脑中都萦绕着同样的问题。当卡尔维诺把书寄给我的时候,他肯定也收到了我的,因为在献词页他写道:“给安贝托:读者在上游,伊塔诺·卡尔维诺在下游。”(A Umber-to:superior stabat lupus, longeque inferior Italo Calvino)这一引用一定是从费德鲁斯狼和小羊的童话里得来的(大灰狼在上游,小羊在下游)。卡尔维诺显然是在暗指我的书名。但“在下游”这一既可以代表“在河的下游”,也可以理解成“卑微”、“渺小”的用语却带着些模棱两可的指涉。如果“读者”只有字面的意思,也就是指我的书名,则卡尔维诺要么是嘲讽地选择了一个谦卑的角色,要么是骄傲地选择了正面的羊的角色,而把邪恶大灰狼的位置留给理论家。但,如果考虑到“大灰狼”的隐喻,即是指读者,卡尔维诺则是在郑重地作出声明,并向读者的角色致敬。
也为了向卡尔维诺致敬,我要把我讲座的起点定在卡尔维诺的讲稿《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》的第二篇上。这篇“备忘录”是献给叙事的简练的,其中提到了他所编撰的《意大利童话》中的第五十七篇。
一个国王生了病,医生对他说:“王,你想要痊愈,就必须得到一根食人妖的羽毛。这很不容易,因为食人妖逢人便咬,从不留下活口。”
国王传话给手下每一个人,但没有一个肯接下这个任务。他随后问了他*忠心耿耿、胆量过人的随从。
随从答应了国王,他被带到一条路上,然后被告知,在一座山顶上有七个洞穴,食人妖就住在其中一个里。卡尔维诺说,此中没有一个字谈到国王得了什么病,以及为什么食人妖会有羽毛,或者那些洞穴长什么样子。他称颂了这种叙事当中的简练,虽然他也承认,这种对简练的迁就并不能否认语言的迂回也能带来阅读的乐趣。我会在我的第三讲当中**关注语言的迁回。现在我们仅仅需要指出,任何叙事性的小说都命中注定必须简练敏捷,因为,在塑造一个包含万物的世界的同时,小说并不可能面面俱到。小说只能对此提供暗示,再要求读者去弥补一系列文本没有填满的小缝隙。总的来说,每一种文本都是一台需要读者手工操作的懒洋洋的机器。如果哪一部小说说出了所有读者想读的部分,可怕的问题就会出现—它将会没完没了。就像我打电话告诉你我会上高速公路,并在一小时内到你那里,你并不希望听到我再告诉你,我会开着车上高速公路一样。
而伟大的喜剧作家坎贝尼雷的《八月,我陌生的妻子》里则有这样一段对话:
格迪沃纳粗鲁地招呼停在马路另一侧的一辆马车,那年迈的马夫从座位里困难地爬出来,然后尽快向他走来,并说:“我能帮什么忙吗?”
“不”,格迪沃纳急躁地叫道,“我要马车。”
“噢。”马夫有些失望地说:“我以为你要我过来。”
他回到马车上,又艰难地爬进驾驶座,并问已经和奥德丽亚坐在车里的格迪沃纳说:“你要去哪?”
“不能告诉你!”格迪沃纳说。他不想那么快让马夫算出车钱。那马夫也并不那么想知道,所以也没有继续问。之后几分钟,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外面的风景。*后,憋不住了的格迪沃纳火声叫道:“去费伦泽那城堡”话音刚落马夫马上牵动了组绳准备离开:“现在?天黑之前可到不了。”
“是到不了。”格迪沃纳说:“所以你明天来接我们,七点整。”
“用这部马车?”那马夫问道。格迪沃纳想了几秒钟,说:“对,这样很好。”
说完他转身走回客栈,还回头大声对马夫叫道:“嘿,可别忘了马!”
“你开玩笑?”马夫大吃一惊,不过还是说:“那好吧,愿意效劳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