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父在时,向镇上各店铺购买货物,例不付款,待年终清结。先父卒后,上街买小品杂物,先母命余任之。一日,到街上购酱油,先母令携钱往,随购随付。店铺中人不受。余坚欲付,铺中人坚不纳。谓:“汝家例可记账,何急为。”不得已,携钱归。其他店铺亦然。先母日:“此又为难矣。汝父在时,家用能求节省即可。今非昔比,万一年终有拖欠,又奈何。”及岁除,镇上各店铺派人四出收账,例先赴四乡,镇上又分区分家,认为*可靠者*后至。余家必在午夜后,亦有黎明始到者。例须手提灯笼,示除夕未过。先母必令先兄及余坐守,不愿闭门有拖欠。余兄及余往往竟夕不寐。但亦有竟不来者。先母日:“家中有钱,可勿记账在心,家中无钱,岂不令我心上老记一账。”及余家迁返七房桥,此事始已。及后,先兄及余每月进款,必交先母。及岁除,先兄及余集先母卧室,先兄必开先母抽屉,得十元八元,必日:“今年又有余存。”母子三人,皆面有喜色。
先父之卒,诸亲族群来为先兄介绍苏锡两地商店任职,先母皆不允。日:“先夫教读两儿,用心甚至。今长儿学业未成,我当遵先夫遗志,为钱氏家族保留几颗读书种子,不忍令其遽尔弃学。”明年冬,适常州府中学堂新成立,先兄考取师范班,余考取中学班。师范班一年即毕业,同学四十人,年龄率在三十以上,有抱孙为祖父者。先兄��仅十九岁,貌秀神俊,聪慧有礼,学校命之为班长。监督又召问:“汝尚年轻,当求深造,为何投考师范班?”先兄告以上有慈母,下有诸弟,家贫急谋自立。学校特令先兄管理理化实验室,按月给奖学金一份。翌年,以**名毕业,诸师长同学竞为介绍教职,先兄愿回家侍母,亦欲致力桑梓,遂归。复迁家返七房桥,呼吁族中,由阖族三义庄斥资,创立小学校一所,取名又新。七房桥阖族群子弟及龄者皆来学。先兄为校长,另聘两师,一为先父旧学生,一为先兄师范班同学,年皆四十以上。
先兄既获职,先母即令先兄不再领怀海义庄之抚恤。先兄月薪得十许元,一家生事益窘。幸果育学校旧师长,为余申请得无锡县城中某恤孤会之奖学金,得不辍学。翌年,先兄完婚。七房桥阖族皆来贺。鸿议堂上自先父先母成婚获得一次盛大庆宴外,三十年来,此为其第二次。先母终日在房啜泣。婚礼先拜天地,后拜亲长,群拥先母掩泪自房出至堂上。余在旁侧观,凄感无极。回念先父去世后几年情况,真不啻当前之如在梦寐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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