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渊冲:不到绝顶永远不停 采访手记: 为着采访百岁老人许渊冲,我试着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他。但当我看到某段视频:他步履蹒跚走向书桌,戴着老花镜在电脑前翻译莎士比亚的镜头时,突然又产生自我疑虑,这样的采访对老人是不是一种打扰? 终,好奇和敬重,还有一份职业责任感战胜了纠结:难道我不应该把这位**翻译家的学术理念、追求和一生中值得回忆、值得和后学分享的故事传递给更多的读者吗? 许渊冲,从事文学翻译长达六十余年,译作涵盖中、英、法等语种,翻译集中在中国古诗英译,形成韵体译诗的方法与理论,被誉为“诗译英法人”。已出版中、英、法文著作一百多部,包括《诗经》《楚辞》《李白诗选》《西厢记》《红与黑》《包法利夫人》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等中外名著,其中中国古代诗词几乎占到一半。 许多人认识许渊冲,也许和**电视台《朗读者》节目有关。主持人问他,昨晚是几点睡觉的?许渊冲答:“凌晨三点。”他说,人生的乐趣,就是做喜欢的事,把一个**创造的美,转化为全世界的美。他解释自己“书销中外六十本、诗译英法人”的名片:“我是狂,但我是狂而不妄,句句实话。是 120 本就是 120本,我绝不说成 200 本。我觉得‘狂’是自信,一个人不能没有一点 ‘狂’,没有自信的话,什么事情都做不成。” 他说自己的译本是“好”的,并非狂语。翻译过程中,他总是在不断修改,反复琢磨,因为“**没有底”:“这是的快乐。人生目的在此,越改越好,精益求精。” 对自己要求如此严格,差不多就是古人所说“吟安一个字,捻断数茎须”。私底下觉得,老先生太苦了。我把问题抛出来,他朗声笑道:“不苦,苦就不干了。一般人是苦的,变苦为乐不就得了。创造美是人生一乐。我为人类创造美。” 可是他的翻译理念,世人却有不同的看法。他仍坚持自己的观点,这种自信是哪里来?他说:“一百年了。开始时我也不自信。自信是慢慢来的。我考虑的是,胜过自己,每个人要发挥自己的力量,不到绝顶永远不停。” 2021 年6 月17 日,许渊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 好的文字放在好的地方 在许渊冲的印象中,小学国语课本里的外国故事,大都选自莎士比亚戏剧。他喜欢这些故事,常常跑到图书馆去借阅。 那时江西省图书馆在南昌百花洲,那里有湖光水色、亭台楼阁,是全市风景美的地方。许渊冲晚上去图书馆借阅梁启超的《十五小豪杰》,觉得主人公远不如《三国演义》《封神榜》中的英雄人物来得神气。去图书馆路上要经过高桥和东湖,湖边有一个说书的小茶店,说书人讲旧小说中的故事,讲得眉飞色舞;茶客听得眉开眼笑。许渊冲经常站在门外听。不料有一次正听得来劲,忽然天公不作美,下起倾盆大雨,许渊冲浑身湿透,像只落汤鸡似的。第二天晚上他再去图书馆,就带了雨伞,穿了雨鞋,全副武装,不料老天不遂人愿,偏偏没有下雨。许渊冲把这事记在日记上,老师看了发笑,画了双圈表示有趣。 国语课课外要写日记,课内还要写作文。许渊冲记得自己写过两篇习作,得到老师好评。一篇是四年级写的旅行记,一篇是五年级写的论说文。旅行记是模仿课文《中山陵游记》写的。老师说他前后左右次序分明。这大概也是后来翻译文学作品时要把“好的文字放在好的地方”(best words in best place)的先声。论说文的题目很大:《求己说》。许渊冲自然只会说,做什么事都要靠自己。老师认为许渊冲作文写得简单清楚,要他去全校大会上演说。个子小,声音大,刚一开口,就引起了哄堂大笑。但是许渊冲没有被笑声吓倒,反而用大嗓门压倒了笑声。这是许渊冲学生生涯的炮。他很认同冯友兰先生的话:一个人的成功有三个因素,主观的两个因素是个人的才学与经验,这是“求己”可以做到的,还有一个因素是客观的环境或条件,那就超出“求己”的范围了。 追求翻译的“三美”境界 1939年至1940年,许渊冲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读二年级。在此期间,许渊冲见到了杨振宁和钱锺书。杨振宁和他父亲杨武之教授一家住北院附近的文化巷11 号,钱锺书也住在那里;许渊冲住昆华中学北院22 室。 在西南联大,许渊冲读到了柯勒律治的名言“散文是编排得好的文字,诗是编排得好的绝妙好词”。这一“把美的表达方式放在好的地方”的观念,对许渊冲影响至深,后来甚至发展成他的“三美”“三化”翻译原则。当然,追本求源,初的影响应该来自许渊冲父亲爱好整洁的生活方式。 “他教我从小就要将文房四宝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。后来我写字的时候,把文房四宝扩大到文字,也就是好的表达方式,方便取用的地方也可以概括为好的位置。这样日积月累,哪怕**只碰到一个,如果能够放在恰当的地方,一年就有三百,十年就有三千,有这么多得意之笔,那还能不中状元吗?”父亲只是在生活上这样要求自己、要求子女,培养了许渊冲井然有序的做事方式,因此也养成了把好的文字放在恰当地方的习惯。父亲用行动教许渊冲要爱秩 序,对他进行“礼”或“善”的教育;母亲生前爱好图画,给予许渊冲的是对“美”或“乐”的引导和教育。许渊冲因此认同冯友兰所说:古代“礼乐之治”的“礼”就是模仿自然界外在的秩序,“乐”就是模仿自然界内在的和谐。如果说“礼”是“善”的外化,那么,“乐”就是“美”的外化。这种影响对于他来说是终生的。许渊冲的诸多得意译作之一,是对诗词“不爱红装爱武装”一句的翻译。按照字面意思,英美翻译家将它翻译为They likeuniforms,not gay dresses.(她们喜欢军装,不喜欢花哨的衣服)。 许渊冲认为这种译法走了神韵,他翻译为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。“如果仅仅按字面翻译,意思不错,但原文中的对称美全无。外国人一看这样的译句,会说原来伟大**的诗也就是这点水平嘛。我的译文就把原诗中的韵律美展现出来,而又没有脱离原文的意思。”他说,鲁讯说翻译有三美——意美、音美、形美,自己把“三美”都翻译出来,可以向世界宣传中国的文化。 不料“文革”期间,许渊冲被批“歪曲”了思想,于是他把译文改成They love 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,即“她们敢于面对硝烟,不爱涂脂抹粉”。诞辰一百周年此书再版时,他恢复了原译,恰到好处地体现了“红”与“武”的对应和“装”的重复。此译文对仗工整,堪称绝妙,中国文化的味道和精髓跃然纸上。